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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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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這個被人在截殺後隨意丟棄在一旁的頭顱, 隨同高侃此刻面對的危局,都被以十萬火急的速度送到了並州都督府。

報信之人在終於結束了策馬顛簸後,臉上依然寫滿了疲憊與憂愁。

一想到郭待封身死, 也就意味著高將軍又少了一路援兵,他便只覺心中的焦慮無以覆加。

只能以盡量簡短的語言,朝著面前之人交代完畢了當下的情況。

“高將軍和阿史那將軍還說……單於都護府的突厥人大有可能也一起反了, 我等不敢在沿途多加停留,直接報信於此。”

收到消息的狄仁傑和婁師德對視了一眼, 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之色。

糟了,天後和安定公主的猜測真的沒出錯。

太子李賢確實不是上戰場的料, 甚至會在此次出征之中惹下大麻煩。

但恐怕, 就算是先對此報以警惕心態的人也最多就是覺得,太子統籌無度,八成會先吃個敗仗, 在有高侃等人同行的情況下,盡快將指揮權給移交出去, 也就無妨了。再有後方背靠的援兵,總有挽回的機會。

何曾有人想到, 先一步出事的居然會是太子,還是直接落到了敵軍的手裏!

時局怎麽會發展到這一步的。

太子被俘,高侃受困,郭待封被殺,仆固乙突立場未知, 東。突厥大有可能謀逆叛唐, 而手握大唐太子的鐵勒多濫葛部則正在對著大唐邊境虎視眈眈, 只要能拔除掉高侃這個釘子,便能順理成章地南下劫掠。

簡直像是一連串的驚雷炸進了魚塘之中。

對於這些更習慣於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來說, 南下的劫掠並不求占地,只要能憑借著手中的優勢,掠奪到足夠的人口和財富也就夠了。

而現在單於都護府空虛,突厥人立場未知,太子還在他們的手中,就宛然是個最好的時機!

可對於大唐這邊,便是實打實的噩耗了。

“去取輿圖來。”婁師德果斷朝著一旁吩咐。

他面沈如水地朝著這些報信之人看去,見狄仁傑此刻不知在想些什麽還未開口,便當先問道:“你們之前說,高將軍所帶的軍糧只能支撐一個月,到現在是多久了?”

信使沈痛萬分地答道:“十七天。”

整整十七天。

這還是他們幾乎沒考慮馬匹的消耗,全力奔襲的結果。

按照高侃原本的計劃,其實是讓他們盡快報信郭待封,讓他趕去會合的,起碼能趕上這個時間。然而郭待封為敵所伏擊身死,導致他們不得不往更遠的地方來報信。

“調兵需要時間,趕路也需要時間。”婁師德的臉色有些難看,好在他並非初為官員,還能沈得住氣,也知道在此時的局面下,他和狄仁傑必須對得起天後重托,先做出一番應對來。

他想了想,又道:“懷英,我看高將軍那邊的情況,我們也得先做好最壞的打算。”

在草原之上的斷水斷糧相當可怕,他們的軍營也不似中原城池一般還能稍有懈怠防守之時。內有物資匱乏,外有帶著太子的鐵勒強兵,但凡高侃沒能撐住,便是滅頂之災。

但婁師德總算還和高侃有過一點往來,也曾見過他在藏原之上是如何訓練兵卒的,對他還有僅存的信心,希望他能夠挺過這一關來。

只是當婁師德一邊接過了扈從遞過來的輿圖,一邊將話說出口的時候,他還是這樣分析道:“倘若關外兵馬俱喪,單於都護府也出了變故的話,勝州、雲州、朔州三州必須盡快組成迎接北部兵馬的第一道防線,而後調度河東道其餘各地府兵北上抗敵。”

這是一個最壞的打算。

婁師德的頭腦在當前的困境之中還很清醒,這讓他在想著高侃那邊情況的同時還在想一個問題。

郭待封身死的位置,遠比鐵勒人和高侃對峙的位置距離單於都護府更近,甚至還比那些信使更早抵達此地,卻不知道這一路人馬的身份,和他們現在所在的位置。

也就意味著,現在還有另一雙眼睛正在附近盯著他和狄仁傑的一舉一動,一旦他們的決策有任何一點破綻,都有可能被對方找到機會。

“你說得沒錯,相鄰單於都護府的三州必須嚴防死守,同時弄清楚單於都護府那邊的態度。”狄仁傑終於開口回道。

前面這件事其實是最好辦的。

不涉及讓這三州的府兵越界出兵,只是通報戰況緊急戍守,以他們二人水陸運使的身份就能辦到。

另一件事也不難決斷,正是要將這條消息盡快讓人傳訊長安,告知天皇天後。

但最後兩件事情不簡單。

一件,是嘗試北上解高侃之圍。

另一件,便是提防那個潛在的敵人。

狄仁傑和婁師德在此刻都能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出一個問題——

高侃這個人,到底救不救?

或者說,他們能否擔負起這個臨時做出決定、先斬後奏的後果,並且確保戰情不會因為他們的決定而惡化下去。

能自地方官員被選到中央,對於他們兩人來說都付出了十多年的時間為代價,走出的任何一步都需要小心謹慎。何況,今日的戰況是因為太子李賢導致的,和他們兩個其實沒有多大的關系。

換句話說,只要他們能確保並州大都督府不失,他們就沒失職。將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也顯然要比分心其他事情要容易得多。

倘若貿然北上救援,反而很有可能會引來更壞的結果。

但對這個問題的思量,好像只在狄仁傑的腦子裏過了很短的時間,婁師德就已看到狄仁傑將一把劍拍在了桌案上。

那是一把——安定公主的佩劍。

當日右相和狄仁傑前往河南道巡查災情的時候,安定公主便將這把劍送到了右相的手中,而這一次,狄仁傑和婁師德二人前來此地周轉軍糧也作為後援,安定公主依然將這把劍交到了他們的手中。

那是安定公主在告訴他們,在必要的情況下,他們能以她的名義行事,越權調度府兵。

也想必,安定公主在將這把劍交托到他們手中的時候,就並不希望他們只是按部就班來辦事。

而在方才的信使告知中他們也知道了,高侃寧可受到鐵勒以太子的性命對他們做出威脅,也要保住士卒的性命。

這樣的人,難道不值得他們去救嗎?

狄仁傑緩緩開口道:“宗仁,我們先分析一下那路特殊的敵人。”

婁師德自年少之時就有才思敏捷的美譽,狄仁傑在並州任職期間就已展現出了在評判政務卷宗之時的眼力,現在既然必須要救,那麽他們就必須謀定而後動,絕不能草率行事。

“你在揚州任職期間,參與過平定當地的流民山匪叛亂,論起軍事這方面我不及你,但我們姑且不從軍事上來分析。”狄仁傑的目光沈靜而犀利,“我們來看人心。”

他問道:“從太子和高將軍為何會分開,又各自落入困境來說,這是由誰促成的?”

狄仁傑這個重點抓得相當要緊。

被高侃派遣出來的信使,本就是軍營之中的高層軍官,也是高侃認為最不可能直接叛逃的人,將高侃自領兵與太子會合到和鐵勒兩軍對峙的情況都能說得很清楚。

也自然能被聰慧之人察覺蛛絲馬跡。

婁師德頓時目光一凜:“阿史德元珍。”

他的表現太刻意了。

一個理智而才學出眾的人,還是一個對於邊境情況了如指掌的人,根本不可能因為太子決定了找人,就對他懷有多麽深厚的敬佩尊重。與其說是他選擇了為太子效力,還不如說,是太子成為了他的獵物。

但很可惜,高侃本身的長處在臨陣交戰,不在這種人事變動上的品評分析,便沒留意到這個特殊的信號。

此人也只抓住了這倉促之間的時機做事,根本沒打算拉長戰線,便也無所謂這等破綻。

再加上,東。突厥的反叛也因為其首領阿史德契骨的表現,看起來毫無預兆可言,便更容易讓人放松了警惕。

但被狄仁傑先一步抓住了這個解謎的繩索,一切就很清楚了。

算起來,也確實是那批東。突厥人最有機會辦成這件事,又在將李賢拿下之後領兵折返,蹲守在了郭待封的必由之路上。

狄仁傑繼續說道:“第二個問題,若真是東。突厥人殺了郭待封的話,他們現在有機會直接憑借著萬餘兵力進犯邊地,為何不做?他們又為何不打算直接將太子作為人質,而是將其送給了鐵勒?”

婁師德沈吟須臾,答道:“因為他們圖謀甚廣。”

鐵勒多濫葛部駐紮之地,曾經是屬於東。突厥的領土,距離當年的突厥牙帳並沒有很遠。這意味著,他們若想覆起,就需要從這裏重新召集曾經的部眾。

此外,東。突厥內部恐怕並非人人都要反唐,若是以突厥兵馬大舉南侵,直接成為唐軍的首要進攻目標,對他們來說有害無利。

他們起事很快,行動卻需要穩。

從長遠的角度分析,他們殺了郭待封,確保鐵勒人能解決掉高侃,就已經足夠了。

接下來,就應該先看唐軍和鐵勒之間起沖突,再從其中收取漁翁之利,重新在塞外站穩腳跟,發展他們的突厥部落。

“那麽,若是我們再在此時派遣一路援兵北上,東。突厥會不會阻攔?”狄仁傑問出了第三個問題。

婁師德答道:“若是邊境戍防一塌糊塗,都被打亂了陣腳,他們或許會忍不住搶奪一批物資而後遠遁,但現在對他們來說最好的選擇,其實是等。”

高侃手底下有多少東西,阿史德元珍必定心知肚明。

這才是為何他們必須要殺郭待封,斷了高將軍的後備補給。

他們也必定知道,就算現在從並州都督府、單於都護府派遣出人馬北上馳援,也只是在賭一個近乎渺茫的希望。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所以恐怕他們非但不會出手攔阻,還會樂於見到,這些援兵和他們想要救援的人一樣,都死在鐵勒人的進攻之下,加深大唐和鐵勒之間的矛盾。

可他們不知道,在有些時候,人的韌性不是能以簡單的時間來衡量的。

婁師德當即拍板:“若是如此的話就好辦了。我即刻前往單於都護府中高將軍駐軍的地方。都護府內其他地方是何情況姑且不論,起碼那些兵卒還能用。”

這些人就算人數剩下的只有三四千人,也要遠比臨時湊齊征調的府兵好用得多,甚至能在必要之時做到與高侃的內外呼應。

但放在那些“旁觀者”的眼中,卻是高侃的部將在獲知噩耗之後做出的莽撞行動,就算深入漠北草原,只怕也只有送命一個結果,為何不能放任他們行事呢?

這些府兵一走,還能讓他們有機會對單於都護府做出種種安排。是帶人撤走也好,是再趁機留下後手也罷,總歸都有其操作的餘地。

婁師德果斷地說:“由我親自帶著這些人北上。”

高侃能在必要的抉擇中放棄太子,他也能放手一搏!

這些支援的士卒也需要一個能承擔起指揮責任的人。

而若要算起騎射工夫,他雖不能跟武將相比,但也沒到拖後腿的地步。

這便是他該當去做的事情。

他朝著狄仁傑看去,語氣誠懇:“有你這個不會被人所誆騙的人坐鎮後方,我也要放心得多。我相信,你若是收到我需要支援的消息,也會知道做出什麽決定更為合適的。”

這句話,對於並未共事太久的兩人來說,真是一句很重的承諾。

若非狄仁傑知道,現在不是他們有這個工夫客套的時候,非得為這一句,和婁師德喝上一杯。

但現在他說的卻是:“我看光是你帶兵出征不夠。突厥人的想法我們大概能猜到,那鐵勒仆固部的想法呢?”

狄仁傑思索了片刻,繼續說道,“若按照高將軍讓阿史那將軍傳訊之時所說的那樣,仆固部大有可能會選擇救援。但對於長年處在羈縻寬松環境下的仆固部能否全然相信,還是未知之數。”

“傳訊長安,再由長安發兵,大軍推進起碼也要月餘時間,這其中的變數太大了!”

這是一句相當客觀的真話。

狄仁傑摩挲著那把就擺在他面前的寶劍,眼中閃過了一抹決絕之色。

他在考慮的,其實不僅僅是仆固部,還有草原上其他受到大唐約束的都督府。

這些人甚至不在高侃緊急傳訊的範圍內,卻勢必會很快收到唐軍出事的消息。

若是突厥人真抱著漁翁得利的想法,也必定會將這些消息給擴散開來,讓局面越亂越好。

必須還有一支隊伍,能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前線戰場之中,以確保能在關中重定主將並抵達此地之前,將一部分作亂的隱患給打擊下去。

婁師德聽懂了狄仁傑的話,當即將目光轉向了輿圖之上。

“以進軍的速度來說,要最快抵達多濫葛部所在,還有一個地方的人和我們現在的位置相差無幾,只是差了報信的時間。”

他伸手指向了那頭,總算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慶幸。

因為那裏,正是安定公主所統轄的安東都護府!

大唐可用的將領有不少人都在那裏,宣城公主也在那頭。

當安定公主的佩劍和狄仁傑的分析被一並送到那裏的時候,那頭也更有機會以最快的速度出兵平叛!

甚至那一路人在抵達多濫葛部之前,會先經過仆固部的地盤,倘若那頭也懷有異心的話,正好能夠將他們給震懾下來。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那把已然擺在他們面前的佩劍,讓本已置身於風浪之中的狄仁傑和婁師德,都感覺到了一種說不出的慶幸。

他們絕非處在孤立無援的狀態之中!

狄仁傑轉向了那些報信的信使,“我想勞煩你們分作三批,一批隨同宗仁前往調兵,一批前往遼東報信,另外一批隨同我們這頭的人一起前往關中。如何?”

那為首的信使應道:“理當如此。”

他們當然沒有意見。

身在並州都督府的狄、婁二人沒因為事情的難辦就舍棄他們的高將軍,反而在抽絲剝繭之間將當前的局勢分析了個明白,對於他們這些接連疾馳奔行半月有餘的人來說,簡直是一出意外之喜。

沿途之間對於高侃安危的擔憂,半道驚見郭待封屍首的惶恐,也都因為這些有條不紊的安排,暫時平息了下去。

“那就辦事吧。”婁師德直接起身點起了人,“並州這邊早已備好了後續的補給,正好在此時派上用場。”

隨著婁師德的下令,自此地為中心一批批人手各自朝著目的地快速進發。

即將先一步北上的府兵和後勤兵馬點齊了五千之數,連帶著押運的軍糧武器一並動身。

勝州、雲州、朔州相繼收到了狄仁傑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點齊了境內可用的兵將,鞏固邊防沿線。

河東道、關內道有司相繼收到軍情疾報,雖因並未得到出兵號令不能擅動,但在狄仁傑的建議下,他們必須做好隨時調兵的準備。

軍情則以沿途百裏加急的方式繼續朝著關中傳遞。

而另有數匹快馬朝著安東都護府的方向而去,為首之人背負的,正是安定公主的那把寶劍。

但狄仁傑現在仍不可以休息。

婁師德親自領兵支援高侃,意味著他狄仁傑需要繼續留守後方評估局勢。在真正的主事人到場之前,他不能有任何一點懈怠。

或許唯獨的喘息時機,也便是在此時人手都已被分派出去的時候。

誰讓他所知道的軍情也僅有如此而已,他們商定做出的應對也都還沒有得到相應的回覆。

可在這暫時的“輕松”裏,狄仁傑終於能夠暫時脫離開戰局去考慮的,卻不是什麽簡單的話題。

他望著面前已然空無一人的書房,不由長嘆了一口氣。

真是要命啊。

一個曾經被敵軍俘虜過的太子,哪怕僥幸被救援了回來,真的還能去做太子嗎?

邊地的羌胡都會知道,這個大唐王朝的繼承人居然如此不堪一擊,倘若繼位做了皇帝也只會更容易被人所拿捏罷了。

將臉丟在了外面,除非他能一鼓作氣殲滅敵方,再打出一場場不可能取勝卻最終贏下來的戰事,否則,臉面已失,就不是那麽容易找回來的。

可接連更換太子,第一位太子在被廢後因謀反罪被殺,第二位太子被廢後於襄州病逝,第三位太子現在又成為了鐵勒人的階下囚,就仿佛這太子的位置上有什麽詛咒一般,又當真是一件好事嗎?

在邊境正處動亂之際,狄仁傑仿佛也能看到,這大唐的王朝也正處在風雨飄搖之時。

陛下一共七個兒子,死了四個,被俘虜了一個,被排斥在政壇邊緣一個,唯一剩下的周王李旭輪又並不像是能夠被扶持起來穩定朝局的人。

比起太宗陛下當年的繼承人之鬥,竟然還要麻煩得多。

反倒是天後和安定公主,在方才他與婁師德的商議裏,都已被默認成了他們後方的支柱……

狄仁傑只能迫使自己去想,無論這山雨欲來的局面到底會發展到何種地步,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擊退外敵。

內部的政鬥會演變成何種模樣不得而知,但起碼,絕不能讓五胡亂華的慘劇再一次在這中原大地上發生!

三百年的教訓猶在眼前,甚至就在隋末亂世還有突厥和薛延陀的入侵,任何一位獲知軍情的官員都不敢有絲毫耽擱,只想著一定要將這出軍報再快一點送到陛下的面前。

再快一點也不為過。

但就算加急到此等地步,這出軍報進入關中,也已入夏了。

……

長安的夏日蟬鳴拖延出的尾音,在這一日被一陣急促到近乎焦躁的馬蹄聲所打斷。

“報——邊境疾報——”

帶著軍情疾報標志的信使自進入關中就一路暢通,直走龍首原之上的蓬萊宮而去。

這一道道為了讓宮門城門開啟的高聲傳訊,讓信使抵達宮中的時候,天皇天後和安定公主都已等在了紫宸殿中。

李清月也當即敏銳地意識到,隨同信使前來的還有兩人,自打扮和神情來看,比起尋常的驛卒,好像更像是邊境的士卒。

在踏入此地後的第一時間,他們便將近乎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她,儼然是認得她的身份。

她在心中隱約有了個猜測。

倒是李治的聲音先一步打斷了她的思緒:“軍情如何?”

距離李賢自關中出發,已有將近三個月了,在此期間並未有消息傳回,顯然也很尋常,誰讓李賢所去的多濫葛部實在是太過遙遠了。

李治心中雖有擔憂,卻也因心存一份對太子未來局面的希冀,心情還算平順。

可當這軍情疾報的馬蹄聲響起在關中境內,直逼蓬萊宮而來的時候,他卻忽然被催快了心律,生出了一番不妙的預感。

這報信的語氣實在不像是來送捷報的,反而……

反而像是北方出事了的信號!

夏日到來的濕熱之氣,讓李治在半月前又有風疾加重的趨勢,當先一步受到影響的還是他的視力,以至於這份由狄仁傑寫成的軍報先被送到了安定的手中,由安定念給他和天後來聽。

在他還能隱約看到的畫面裏,安定從那信使的手中接過了軍報,快速地展開,隨後……隨後似乎從她那頭發出了一聲抽冷氣的驚聲。

“如何了?”李治的手在衣袖之下已慢慢攥緊成了一團。

李清月努力讓自己以盡可能平靜地語氣回道:“狄仁傑奏報,自太子和高將軍出兵越過沙磧後分兵而行,以高將軍為中軍誘導敵人來攻,由另外兩路進攻敵後。太子並不隨軍旗而走,帶領四百精兵跟隨在東。突厥的隊伍之中。”

“但此分兵之計並未成功,如今的情況——”

“東。突厥兵馬失蹤,疑似叛變,太子為多濫葛部所俘,正在圍困高將軍的鐵勒大軍之中。高將軍迫不得已,放棄受人質威脅,不公開承認太子被俘一事,繼續阻擋鐵勒兵馬……”

李清月甚至還沒念完,就已用眼尾的餘光朝著李治所在的方向看了過去。

這位大唐的天子縱然端坐於上首,也實不難看出一派搖搖欲墜的模樣。

若非那只已然緊握的手被他按在了桌案之上,支撐著他的身體,他仿佛要在下一刻就這麽直接倒下去。

李治的眼睛出了大問題,耳朵卻沒聾。

所以他相當清楚地聽到了那段,對他而言簡直有若晴天霹靂的消息。

怎麽會這樣!

她說,太子……被俘?

太子怎麽會被抓呢?這顯然是個從未出現在他構想之中的情況!

在李治對於戰局的預測中,他的太子合該帶著那些充沛的兵力和武將,將只敢南下劫掠的多濫葛部打得服服帖帖,派遣出使者來向天皇天後請罪,自此再不敢有所冒犯,而不是忽然變成了什麽階下囚徒!

可書寫軍報的人絕不可能拿這樣的事情來跟他開玩笑,念出軍報的安定也難掩話中的驚訝與震動,那便……分明是真的。

一想到這種難以置信的結果居然出現在了他的兒子身上,還與他此前的想象,形成了這等天上地下的差別,李治便覺自己的腦海中一陣轟鳴作響,讓他險些要聽不清李清月的下一句是什麽。

在這一刻,他甚至難以克制地生出了這樣的想法。

只要他一個松手摔倒下去,讓風疾的頭疼主宰了他的軀殼,是不是等到重新醒來的時候,他就能夠聽到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情況,不必面對出兵北伐的失敗和太子都淪為俘虜的可怕局面。

但在這陣湧起的混沌之中,卻先有一個清脆的聲音穿過了他的兩耳轟鳴,抵達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茶盞,被“砰”地一聲摔碎在了他的面前。

瓷片摔得四分五裂,最近的一片驟然彈射而起,直接擦過了李治的手背,劃出了一道血痕。

負責傳信的信使驚恐地朝著動靜發出的方向看去,不敢相信他們居然會看到這樣的一幕。

安定公主的話才正說到一半,天後便忽然一把抓起了手邊的茶杯拍案而起,直接朝著天皇陛下的面前狠狠地摔了過去。

這甚至不是她因為戰事有變的憤怒而砸錯了方向,而分明是有意為之。

“陛下最好不要直接發病暈過去!”

武媚娘的聲音冷得出奇,也根本沒有一點關心李治病情和傷勢的意思,反而像是一把利刃,徑直朝著李治試圖躲藏起來的真身一刀剖刺了下去,“由賢兒出戰難道不是您自己的選擇嗎?那您有什麽資格對這戰報有所逃避,合該好好地聽個清楚!”

這“好好”二字被她念得尤其之重。

在這一砸一喝之間,李治甚至難以去留神自己手上的傷勢,只目光發直,怔怔地望向了武媚娘所在的方向。

天後在信使面前根本沒給他留一點臉面的表現,讓他只覺先前的種種陌生情緒又再一次山呼海嘯地撲面而來。他已經看不清她的面容,卻完全能夠想象得到,那上頭到底是怎樣的神情。

她在怨他的不聽勸阻,氣他的獨斷專行。而她話中直指要害的訓斥,也正催動著他的自尊和心氣,使他不得不極力在那一陣天旋地轉之中保持冷靜,絕不能就這麽倒下去。

可他卻覺得,自己已在這一刻被拉緊成了一根弦,只需要再有一點力量就會被崩斷開來。

他也難以遏制地去想,倘若太子被俘的消息並不僅僅是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而是出現在了朝臣,乃至於天下人的面前,到底會掀起怎樣的狂風驟雨!

——這當然是一條瞞不住的消息。

不錯,他確實不能直接這麽倒下去。

李唐的太子已被人所俘虜了,李唐的天皇陛下就更不能因病弱的緣故倒下去!

“繼續念。”武媚娘朝著李清月說道。

李清月點了點頭。

李治便聽到了後面的話。

“高將軍一面守營僵持,一面派出了兩隊人馬,讓阿史那將軍通知仆固將軍會合,另尋人南下求援。”

“但求援的信使在路途之中,見到了郭待封將軍為人所殺,後援兵馬——全軍覆沒。”

“……”

一瞬間,李治嘗到了喉嚨裏濃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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